左靖谈大南坡计划:乡村建设最重要的是文化和运营并置

在中国做了20多年乡村建设,左靖记得最早在皖南泾县查济村策划艺术活动时的一件小事。

那是2001年,从事艺术策展的左靖,想把当代艺术从城市场域“搬到”乡村。他找来作家、艺术家和不同领域的创意人士,包括一位研究宋明理学的北大博士。博士一座元代祠堂里,教十几个孩子读《论语》。空旷的祠堂里,稚嫩的声音回荡着,博士心情激动,觉得失去的传统正在复兴。

“读完《论语》后,所有孩子都伸手向他要钱。”左靖回忆起这个久远的片段,那是知识分子早年返乡时候遭遇的无奈现实。

20多年里,左靖作为中国乡村建设的先行者,带团队在安徽、贵州、云南、浙江、河南和湖北等地的城乡活跃着,主持一系列在地的乡村建设和城市更新研究与实践。

这些年,他花费最多精力的是大南坡计划。这个屡被媒体关注的案例,用“美学经济”引领乡村振兴,成了探索“县域美学”的样本,在今年4月被文化和旅游部确定为乡村振兴十佳案例。

风光之下的大南坡,在左靖眼里却是一路坎坷的。

风光之下的大南坡,在左靖眼里却是一路坎坷的。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他说,这些年随着经济下行,缺乏资金支持的大南坡陷入困境,加上之前运营团队因为生存问题缺乏文化生产的动力,这让他决心亲自承担起运营责任,“特别希望大南坡能重新活起来。”

今年6月到10月,三联人文城市在河南中牟发起首届“三联人文风土季”,聚焦于“小地方”的人文风土资源。在10月末举行的人文风土实践沙龙中,左靖受邀登场,讲述他近20年来参与乡村建设、实现“长效主义”的思考。沙龙之后,他又迎来了大南坡村新一年的“南坡秋兴”。

当美学与乡村相遇

11月初,河南省修武县西村乡大南坡村的秋收农忙已告一段落,村里的苞谷晾晒在路边,熟透的柿子挂在树梢。这几天,村里人来人往,墙上张贴着诸多海报,宣告一年一度的节庆活动——第四届“南坡秋兴”即将在11月9日启幕。

修武县位于太行山南麓,黄河岸边,是一座千年古县。每年,“南坡秋兴”都会迎来全国各地的艺术家、设计师、学者、乡建实践者与文化访客,加上本地和周边的村民,男女老幼,成为一件村中盛事。

每年,“南坡秋兴”都会迎来全国各地的艺术家、设计师、学者、乡建实践者与文化访客。

大南坡计划,还得回溯到2019年。修武县委县政府正在探索“美学经济”的路径,邀请左靖团队到当地,想要聚合当地历史与文化资源,让这里的乡村焕发新生。

“整个大南坡村的建设,算是我集10多年乡村建设经验的结果。”左靖说,他是“铆足劲想在这里实现理想”。

当团队深入大南坡,第一件事就是做田野调查与社区营造。

他们从当地的山川、作物、传统工艺去挖掘这片土地的文化内涵。左靖发现,修武县拥有云台山的山岳风光,滋养了宋代山水画。当地盛产的小麦,他们就考察小麦的迁徙历史,研究小麦在各地的种植、收割、发酵食物、面食文化、贸易、营养成分等。大南坡所在的西村乡,有唐代的绞胎瓷制作技艺,左靖邀请陶瓷学者策划相关单元,从全球视野,考察绞胎瓷制作技艺的当代发展,也把竹林七贤的历史文化资源再现出来。

社区营造方面,他们的合作团队奇村文创进行了入户调查,了解村民诉求,动员组织村民捡垃圾,让村落焕然一新,开办南坡讲堂,为后期工作打下基础。大南坡村上世纪 70 年代因煤矿兴起,留下大量公共建筑。但煤矿停采后,村庄迅速贫困,左靖团队去之前,刚摘掉省级贫困村的帽子。以改造代替新建,尽可能地利用存量建筑,是团队的主张,“比如村里的老大队部,前面是个废弃的广场,堆满了垃圾。但这座建筑建于上世纪70年代,很美。这些建筑承载着当地人的情感、文化和历史记忆。”大南坡计划对闲置公共建筑群进行更新,从老村大队部修到老大礼堂,整体空间改造计划跨越三个阶段,目前只进行到一半,却已花费六年。

大南坡计划对闲置公共建筑群进行更新,从老村大队部修到老大礼堂,整体空间改造计划跨越三个阶段。

随着大南坡艺术中心完成建筑改造,首展“乡村考现学: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艺和风度”开幕迎客,将大南坡乃至修武县所蕴藏的地方特色文化展示出来,以社会美育的方式,培养当地居民的文化自觉和身份认同。

对大南坡来说,“南坡秋兴”是在探索以节庆复兴的方式,让美学融入社会生活,团结地方与乡里,以此建立新的公共文化生活。第一届“南坡秋兴”就给大南坡带来不小的声量和关注度,当地怀梆剧社、民谣乐队上台演出,上海编舞家与村民排练环境戏剧,孩子们嘉宾们到村民家吃饭,让沉寂已久的村庄喧嚣而热烈。那年,包括焦点访谈在内的媒体蜂拥而至,密集报道,美学与乡村相遇,使大南坡从中国普通村庄的模式中走出,为公众认识和向往。用左靖的话说,“地方的意义与影响力由此振荡开来。”

大南坡,鲜花背后的韧劲

大南坡计划做出了名声,收获了掌声与鲜花,背后也有想象不到的艰难与困境。

今年第四届“南坡秋兴”,主题只有一个字:“韧”。对于这个主题,左靖思考良久。大南坡在疫情和资金的诸多压力下,依然在坚持,“南坡秋兴”也依然在做,背后就靠这个“韧”字。“最近几年,‘韧’一直在大家脑海中翻滚。面对粗粝的现实,‘躺平’是离弃,‘韧’则是不离不弃。”

左靖常把自己视为外来者,当他们与大南坡村民建立起羁绊,就无法再将大南坡仅仅视为一个接受委托前来工作的项目地。每到十月,村民就问他,“南坡秋兴”还做不做,他们期待村里有各种活动,期待游客的到来,期待投资的民宿能有回报。

左靖常把自己视为外来者,当他们与大南坡村民建立起羁绊,就无法再将大南坡仅仅视为一个接受委托前来工作的项目地。

他说,大南坡计划持续至今,由于各种原因,许多想法仍未完全实现。更大的困境是,左靖的团队强项是文化、艺术和设计,但不擅长运营。乡建做到后面,缺乏形成一个闭环的能力,这也是他的痛点之一。经过大半年的思考,他决定接手运营。

做乡村建设近20年,他总结出一套经验。做一个乡村建设项目,要有乡建意识,而不是项目意识,自项目始,不至项目止。做乡村建设一定要长期陪伴,而不是项目结束就离开,要一直与当地保持联系。其次是村民的参与度,村民不能只是观望,乡建要与村民互为主体和客体。更重要的是,文化要与运营并置,文化和运营就像头脑与手脚,是彼此的养料,不能偏执一方。他认为“耕者轮换,作物养育需要持久之心,才能保持项目的持续性”。

之所以对大南坡“不离不弃”,是因为他在村民们的眼中看到了希望,也离不开同事和朋友们不时的鼓励和支持。方所乡村文化、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等机构在这几年一直参与大南坡的建设。

做乡村建设一定要长期陪伴,而不是项目结束就离开,要一直与当地保持联系。

在左靖的蓝图中,皆是缜密的计划与思考。他想让村庄的环境变得更好,想恢复怀梆剧社的正常演出,让村民演员们获得收益,想和大南坡小学师生合作,持续做村庄里的儿童美育,恢复南坡讲堂,多一些外来的农业、手工业、乡村治理方面的实验者和研究者。他想发展当地产业,把当地的草药、核桃、柿子、山楂,各种丰富的物产做起来,提高农民收入。

“乡村建设是一种总体性的乡村社会设计,这里面包含到乡村里的每一位老人和孩子,包含当地的文化和产业,我们要链接各种资源,导入大南坡,让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到希望。”说这些话时的左靖,坚韧而温和,

“大南坡这六年,就是一路‘韧’过来。”他常想到诗人钟永丰和小河正在合作的音乐专辑《回乡记》,想到“碰壁折出方向”,想到“崎岖无退,回乡歌且谣”的歌词。对他来说,这些都是“韧”的诗意表达,也是一位乡村建设者日常工作的写照。